半岛·体育游乐园城市美好未来想象指南2017年12月11日,中国台中市,亚哥花园(Encore Gardens)曾是最当红的游乐场,不仅有当时最先进的水幕电影和机动游乐设施,就连电影也在此取景。/IC
近年来,即使对周遭变化不太敏感,住在北京的人也会意识到自己生活的城市正在发生变化。绿色围挡几乎随处可见,从二环里零星地蔓延到郊区,遮住许多大楼、空地和地铁站,像影视特效里等待填充的绿幕背景。
一些背景已经揭晓——比如大兴机场已投入使用,工人体育场迎来翻新,环球影城主题乐园预计在年中开放,它们都预示着北京的城市更新进入新阶段。
环球影城度假区作为2021年上半年最令人期待的项目,自立项之初就备受瞩目,仅“土味”营销一事便引发轩然大波。这令人好奇:在每天推陈出新、层出不穷的城市,一座主题游乐园为何会承载那么多期望?
如果在七八年前,从京藏高速昌平南口出口向北望,人们会看见远处矗立着一座形似火箭发射塔的灰色城堡。这里原本规划建设亚洲最大的游乐园——沃德兰。“沃德兰”即英语wonderland的音译,从这个名字不难看出,主办方当初对其有如此野望。
“这里原来是未建好的工程,只有南门建了一排气派的城堡,里面都是荒地。”一位在附近工作多年的市民告诉记者,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漂亮的建筑还很兴奋。“就好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小人儿国,特意进去看了看,但里面什么也没有,挺失望的。”
石景山游乐园的标志性建筑是位于园内中心位置的一座欧式风格城堡,名叫“灰姑娘城堡”。/石景山游乐园官网
人们仍然记得当时的拆除现场。在游乐场西南侧,蓝色尖顶、红色底座的一排圆锥形城堡建筑一上午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脚下的一片废墟,钢筋、水泥块交织在一起。翻开当时的新闻照片,不远处五辆铲车、两辆吊车一起作业,从废墟向北望,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灰色城堡,城堡和废墟之间则是一荒地。
这个地方后来变成摄影爱好者和探险者的乐园,经常有年轻人拿着相机前来拍照,有段时间这里还很受外国人喜爱。现在,它活跃在以“史里芬”为代表的视频博主创作的vlog里,在互联网上以魔幻现实的姿态被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人重新发现。
如果从北京驱车去近来火热的阿那亚,沿途的河北的公路两旁,依然能不时看到类似城堡的欧式建筑。它们大多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游乐园兴建热潮的产物,如今,有的作为本地的旅游项目勉强维持,更多的则是成了废墟。
戴西云是一位对游乐园感兴趣的策展人,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的她告诉记者:“无论是破败的还是正在兴建的,游乐园安放着城市的,这些也许指向的是城市的未来图景。”
2020年的12月,戴西云在位于北京草场地的泰康空间,她与其他6名策展人和研究员共同策划了一场名为“文献集:7个线索”的展览。
在这家非常重视文献研究的当代艺术机构中,戴西云将自己生活的建筑和城市空间也同样视作文献——她着眼于不同时空里的北京与科尼岛,串联起一条关于游乐园与城市、社会主义城市试验田与曼哈顿都市主义胚胎的线索。
科尼岛距离纽约并不算远,20世纪上半叶,它以新奇的游乐场而闻名。因为铁路和桥梁技术的发展,便捷了抵达科尼岛的交通,科尼岛成为当时的纽约客们逃离日常压力的好去处。
彼时,关于工业技术、科技创新的世博会亦开始流行。大众娱乐在此时显现了先验性,有商业头脑的人把这些新鲜事物进行改造,变成把游客向空中“发射”或者沉入海底的大型游乐项目。
它们满足了普通人对于太空失重或水底探索的好奇,这些荒诞的快感,让人们足以忘掉都市烦恼。而这份对技术狂热的追求,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游乐园中——就像早已无法满足于3D游乐园里的影院,而是直接奔向9D、10D,更懂行的管理者则会用“大型实景沉浸式VR体验”之类的说辞包装一下。
除了由技术狂热带来的感官刺激,科尼岛还提供“爱之筒”“爱之暗河”等充满暧昧意味的游乐设施。“爱之筒”是一种空心圆柱,男性从这一头进去,女性从另一头进去,一对陌生男女在圆柱里相遇,会不由自主地因为圆柱的摇晃翻滚在一起。
人们通过这样的亲密接触寻求刺激,戴西云说:“这与今天类似Tinder的交友软件有相似性。”而新结交的情侣可以双双乘坐小船,进入“爱之暗河”,在黑暗里觅得独处时刻,这个情景又与如今的城市电影院重叠。这些游乐设施,是游乐园解放个人的明证。
策划这场展览时,戴西云正在重读雷姆·库哈斯的城市理论著作《癫狂的纽约》。在这本集论文、方案、作品于一体的书里,库哈斯花了近1/5的篇幅来讲述科尼岛。他认为,这座用异想天开的技术构建与享乐的岛屿,孕育了纽约成为大都市的胚胎。
不足10平方米的小小展厅里,戴西云将两张照片放到最大:一张是科尼岛的游客望向高楼鳞次栉比的曼哈顿,另一张则是20世纪80年代的北京中山公园,市民们围观新奇的游乐设施。策展人说:“他们看向的都是一个城市的未来。”
为了让人们流连忘返,科尼岛变成了一座不夜城,提供24小时照明。同时,岛上大量出现了城堡的尖塔以及多用于清真寺的尖顶,全然不顾这种塔顶的象征意义或美学规律,只以数量取胜。
夜空里,上千座姿态各异的尖塔耸立在这片土地上,壮丽无比、金碧辉煌。实际上,这些尖塔只是用廉价纸壳材料搭建起的背景,在远处闪闪发光。
这些源自科尼岛的光怪陆离,最终在纽约生根、繁殖,生长出千奇百怪的样态,就像坐过山车时心脏漏跳半拍一样,无从预计它的到来。专注于拍摄情人旅馆的日本摄影师都筑响一也说过,在城市里存放的地方,往往会变得“游乐园化”。在他拍摄的情人旅馆的房间里,有着许多贝壳床、浴缸、滑梯,甚至旋转木马。
《癫狂的纽约》中描述了这样的场景:在天台上,一名建筑师被精神病人打死;由八卦专栏作家主持的华尔道夫酒店派对上,人造牛奶机真的可以流出牛奶;人们在摩天大楼里吃龙虾、打拳击。
这一切像极了小报里经常出现的花边新闻,或者是耸人听闻、吸引眼球却无法确认的野史。无怪乎,库哈斯自称“曼哈顿的作家”。
在今天,打开北京本地的吃喝玩公众号或者小红书、大众点评等手机软件,见闻也不会比纽约差。你可以在55层楼的云端酒店酒廊里吃卤煮、下泳池,也可以在明清城墙下由太医故居改造的餐厅约会;本地报纸上提醒着京郊不断更新的房价和拥堵的通勤路程,公众号里讲的是国贸奢侈品店铺的排队盛况和顺义妈妈教育孩子的戏码。
当然,这并不是断言两座城市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里有着相似性。《癫狂的纽约》里的“癫狂”(delirious)一词,实际上来自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和后来随处可见的“我爱纽约”相比,“癫狂”很难说是一个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库哈斯自始至终模棱两可的态度,也让这本书的标题的原意变得难以琢磨。不过,也正是这种悬而未决的态度,让我们今天得以在历史通道中将其视为某种回声——通过概念的回收利用,世界上那些过时的老生常谈总是可以焕发青春。
在中国,戴西云真正感兴趣的游乐园是北京上世纪80年代早期即1980年—1985年诞生的游乐园,“因为它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游乐场”。
对当时刚刚开始试水的第三产业来说,还没有像迪士尼一样具备细节的游乐园可以参考(更多的是模仿迪士尼城堡、米老鼠等标志性元素),于是,游乐园探索者们从融合传统与现代化出发,将上世纪50年代的社会主义民族风格植入其中。就像北京十三陵水库中存在过的九龙游乐园,它在传统的龙王庙中植入过山车,再包装成探索龙宫的故事线索。
这些摸索虽然成为如今游乐园的魔幻现实的底色,但不能忽视当时它们带来的经济意义。1993年,年经营收入1000万元以上的游乐园排行榜中,九龙游乐园力压北京游乐园、广州东方乐园排在首位,足以说明这套模式的成功之处。
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的大型主题公园是1989年开业的深圳锦绣中华微缩景区,开业一年就接待了超过300万游客,1亿元的投资仅用一年的时间就全部收回。而以华侨城为代表的企业创造的这种土地增值模式,很快就将城市周边的荒滩野地变成旅游城,带动周边房地产大幅升值。
通过旅游带来大量人气和人流,将生地变熟地、旺地,带动主题公园周边的地价升值,再带动房地产开发的物业升值,也由此带来中国游乐园兴建热潮。
2020年4月20日,纽约布鲁克林,科尼岛游乐园。20世纪上半叶,科尼岛成为当时的纽约客们逃离日常压力的好去处。/ 视觉中国
艺术家刘张铂泷从小生活在北京石景山游乐园附近,他在第一次造访迪士尼乐园之后,才意识石景山公园对迪士尼乐园的仿造逻辑半岛。
石景山游乐园的标志性建筑是位于园内中心位置的一座欧式风格城堡,名叫“灰姑娘城堡”,里面也有着花车巡游一般的项目,由各个国家的代表团队伍组成,如吹风笛的加拿大代表团、跳斗牛舞的西班牙代表团。
2020年,刘张铂泷在北京举办了一场有关游乐园的展览。展览的标题来自石景山游乐园2000年打出的一条标语——“迪士尼太远,不如来石景山游乐园”。
刘张铂泷在一件影像作品中呈现了1986年北京卫视对石景山游乐园的报道,字幕上写着“石景山游乐园是模仿日本大阪的迪士尼游乐园而建造的”——今天的我们都知道,大阪并没有迪士尼。
从仿造、本土创造再到空降,北京游乐园的不断更新,也呼应着城市的改变:北京的扩张停止了横向“摊大饼”的模式,转而在特定区域内向上突破天际线。
如果要为这段千丝万缕的联系加一段比喻,恐怕是城市与游乐园互为胚胎与子宫,互相包裹又互相破壳,像莫比乌斯环一样缠绕在一起,它们的最终目的,是共同孕育一场对城市美好未来的浪漫想象。